第一百八十三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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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八十三章
第一百八十三章、
孫無跡目眥俱裂，冷哼一聲，口中黃芒噴吐，周身之中，猛然爆發出一股強橫無匹的氣勢，裹挾著元嬰後期大修士的氣息，猶如洪荒兇獸，剝去了最後一絲掩飾。
海潮一般洶湧的靈力，透體而出，朝著周圍席卷而開。
在這一瞬，仿佛周遭的虛空都為之一凝。
無色無味無形的空氣，似乎也粘滯下來，泛起肉/眼可辨的重疊漣漪。
在這股土黃色強大靈力漣漪的翻湧之中，仿佛那從天地之間垂落而下的劍芒，也為之微微一黯。
孫無跡張口，伴隨著一聲驟喝，一縷精血從舌尖激射而出，他體表靈力漣漪再度一個湧動，一層層水波般的淡色靈芒之中，他陡然振起手臂，與那劍兵握住了同一柄長劍。
他臉上露出一絲猙獰之色，劍光揮灑，猶如流雲，美麗之下，有種說不出的森寒殺機，向著溫雪意再度斬刺而來。
溫雪意毫不怠慢，指尖法訣閃動，寶珠與飛劍，靈光齊齊閃爍，飛掠而起，迎向這來勢洶洶的一擊。
兩道靈力乍一相觸，她面色便是陡然一變。
“嗶剝。”
在孫無跡面露得意的笑容之中，他掌中的劍芒，陡然如雲幕般擴張而開，又化作無數星星點點的銳芒，絢爛而冰冷。
這劍芒組成的雲幕陡一現世，在場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升起升起極為恐懼的情緒，那是化神之威對低階修士帶來的法則壓制。
無邊的鋒銳之氣，仿佛能切割這世間一切最為堅固的物質，就連光點旁邊的虛空，都被這種鋒銳的法則割裂，生出一道道漆黑的線條，若隱若現。
劇烈碰撞之中，溫雪意身前護罩頓時閃爍不止，旋生旋滅，寶珠亦是寶光大減，如風中殘燭，似在瞬息之間，便要徹底熄滅。
生死一霎之際，她心情反而沈靜下來，無數年光剪影，紛紛揚揚在她眼前滑過。
是碧落宗為了改進新的煉丹術而不辭辛苦的日夜。
是北陸冰原蠻族勇士無止境的征戰，是荒蕪的神殿裏永恒孤寂的身影。
是冥雷仙府，是天音秘境，是此生不孤，與無數志同道合之友並肩戰鬥過的印痕。
是上清山上千百個溫柔而平靜的日子，烏飛兔走，花開花謝，當時只道尋常。
溫雪意深深閉目。
眼角一滴晶瑩乍現。
是更早、更早的從前，越過一切都已結束、一切都未開始的罅隙，抵達終焉之前，娑羅雙樹的葉子紅了又落，塵世的秋如約而來。
是鐘斯年戰死的消息傳回上清山的時候。
而她正如往常一般主持一場法會。
仙風吹降，玉爐香裊，修真界唯二渡劫期的老祖開壇講法，萬千仙門子弟俯首聆音。
一轉眼九霄震霆，劫雲飛度，高高玉座上的身影已被滾滾天雷湮沒。
溫雪意在恍神之間記起，她的這場雷劫已經壓了很多很多年。
無窮無盡的烏雲，從不知名的虛空匯聚而來。
狂雷在雲層間奔走，深紫色的電漿猶如游蛇嘶鳴不休。
在這一刻，整個天元界的大陸都在震動，早已陸沈的南域天爭海，深墨色的海浪呼嘯著翻湧而上，卷起高達數萬丈的狂潮，舔舐著上空的雷雲，整片天穹都仿佛要在下一刻被撕裂。
蒼茫無垠遠的天際之外，虛空發出崩裂的連綿巨響，仿佛從世間消隱已久的龐大陸地，正被隱匿的空間一點點吐出。
這一刻，仿佛光陰再一次倒流，溫雪意有些恍惚。
旋即，一股沛然不可當，恢弘而溫和的能量，源源不斷地在東陸以西的方向，沖開劇烈波動的虛空，向著她丹田紫府之內，洶湧湧入。
那力量帶著些許熟悉，仿佛上一世曾長長久久地停留、蘊養在她的身體裏，此刻毫不陌生，似是倦鳥歸巢。
而在她丹田紫府之中，那青翠而幼嫩的小樹苗，猶如春日逢甘霖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枝、茁壯，隱於真實與虛幻的界限之間，不過數個呼吸的工夫，已然長到了她可以平視的高度。
而無論是靈力湧入的速度，還是小樹拔高的速度，都沒有絲毫變緩的跡象。
那些靈力，不止在灌註著她丹田中的建木樹苗，也在滋養著她的五臟六腑，四肢百骸。
元嬰初期、元嬰中期、元嬰後期、元嬰圓滿……
在她的氣息突破元嬰圓滿的桎梏的同時，天穹之上的劫雲飛快地旋轉翻湧，電漿下瀉，金蛇狂舞，似乎就要劈下，但又在某種不知名的原因下，遲遲沒有劈落下來。
溫雪意仰頭望天，片刻後，抿了抿唇，輕輕垂眸。
原本已將她周身包圍的、來自孫無跡手中持有的化神級劍芒，其中一大部分已然在天地翻覆的浩然威勢、靈力狂潮的沖擊之下黯淡碎落，小部分被孫無跡不知何時悄悄收起。
而罪魁禍首的孫無跡本人，此刻正帶著那具傀儡劍兵，躡手躡腳地遠去。
溫雪意擡手，輕飄飄不帶一絲煙火氣的一指按出。
一縷難以言喻的、極為玄妙而恐怖的氣息，翩然降臨在傀儡劍兵的劍刃之上。
一聲猶如冬夜裏，火苗舔/舐過爐柴的低脆聲響，卻是猶如黃鐘大呂，響在每個人的耳邊。
隨後，在淡綠色飛劍與劍兵劍刃接觸的細微之處，一股撕裂一切的颶風憑空生出，將劍兵，飛劍……周遭一切都卷入其中，撕成億萬齏粉。
風暴之中，一道三寸高的淡淡靈氣光團，無聲無息間沖天而去。
“允許你走了麽？”
溫雪意唇角微微彎起，聲音柔和如舊。
天地之間，那一點凈白劍芒之上，一股如有實質的冰冷殺機，驟然間流淌而出。
無數的冰白劍芒，在虛空之中交織縱橫。
那飛掠之中的三寸光團，驟然一個急停，甚至因為停下來的速度太快，而發出長長的摩擦之聲。
表面的光焰微微一靜，露出內裏一尊小小的元嬰，大頭小身，一張與孫無跡一模一樣的面龐上，露出顯而易見的驚駭之色。
“溫……”
元嬰之軀並沒有唾液，他依舊下意識地做出了一個幹咽的動作，沒有肉/體道軀的桎梏，元嬰與天地靈機的感應更加敏銳和直接，自然是能夠清楚地感應到，一股恐怖而浩瀚的氣機，不知何時，已經無聲無息地鎖定了他——
那人，可是成名多年的化神尊者！
他留下的這一縷化神之力，放眼如今的整個東陸，只怕都沒有敵手，他也正是仰仗著有這一縷神力護體，才敢在這東陸第一戰力的天劍門中，安然行/事這麽多年。
天元界萬年無人飛升！
數千年，不見化神！
這是天元界修士，無人不知、無人不曉的鐵律！
而他何德何能，卻能踢到這樣一塊鐵板，在他的面前，發生如此聞所未聞、猶如上古真人立地升仙的傳說般恐怖的事情！
“不、你不可能是溫雪意，他一個小小年輕修士，怎會……”
“魔頭，你是魔頭！”
“不、不……這是鐘情、這是鐘情的‘太上忘情’劍意！”
盡管孫無跡心中頗有齷齪，但卻也是正統劍修出身，最是知道，一個劍修的劍意，是其神魂的印刻，在這世上，絕無可能有兩個不同的人，擁有一模一樣的劍意。
更加令他難以接受的是，鐘氏此子，被帶回天劍門中，也不過這幾年工夫，雖然成就了“劍心”，但其修為境界，分明仍舊是元嬰水平啊！
怎麽會、怎麽會！
他瞪大了眼。
柔軟的虛空忽然變得黏/膩起來，隨後，又從濕黏變得堅硬，猶如一面面無形無色的墻壁，向內毫不留情地擠壓下來。
孫無跡睜大了眼，喉間哽動著，想要張口嘶吼些什麽。
“等等，我是……我有話……”
“我不甘、我不甘心啊！……”
冰冷森白的劍芒，輕/盈地垂落下來，靈光閃爍之後，元嬰所立身的方寸虛空之中，唯有一縷淡淡乳黃煙霧，被風一吹，驟然消失無蹤。
溫雪意仰頭、擡眸。
清澈如水的一雙眼瞳，一只倒映著雷蛇翻滾的劫雲，一只倒映著一張冰冷如雕刻，而俊美如神祇的面龐。
一道略帶幾分縹緲之色的高大頎長身影，直到此刻，方才淡淡現出一抹身形。
半透明的面龐冷峻而深刻，他負手站在空中，目光在孫無跡徹底消散的地方一轉而過，轉過頭來，靜靜地看了溫雪意一眼。
風起高臺，颯颯之中，虛幻的身影漸漸凝實。冷峻沈默的男子垂眸，那雙冰冷浩瀚的眼瞳裏，第一次、再一次映出劍鋒之外的存在——
“師妹。”
他伸出手來。
白衣蕭蕭的少女花瓣般的唇角翹起，清澈明媚的眼眸微彎，是一抹純粹歡喜的笑容。
她的面色不知在何時失去了血色，比身上的白衣還要蒼白。
然而眼瞳卻明亮如舊，倒映著年輕男子提劍而立的身影，他掌中吞吐一抹雪亮劍光，斬裂天地，撕破光陰長河，湮滅可見和不可見的一切，唯有這一道在她眼中的倒影，如此深刻，歷經百世千秋，輪回萬載，不曾片刻磨滅。
“斯年……”
那年輕男子的倒影，在她的眼中，倒提長鋒，腳踏萬丈星河、萬頃劫雲，身後是無邊風雲離合湧動，身前是高不可視、枝杈頂端隱於青冥之外，被濃郁如實質的漆黑魔氣纏繞著的龐然大物。
溫雪意看到他眼中的自己，容色蒼白如紙，雙眸閉合，安詳地沈眠在娑羅雙樹胭脂紅色的落葉之中。
青年長久、長久地註視著她，她在那雙素來沒有情緒的漆黑眼眸裏，輕易辨認出難以言喻的苦痛。
青年擡起手。
沛不可禦的劍光，裹挾著毀滅一切的力量，向著面前已然被魔化的建木悍然斬下。
轟隆隆！
自上古以來，便支撐著天元界的巨大建木，在這一劍之下，從中訇然斷折，插於天外的樹冠向下傾覆，將整個天元界的天穹，刮下了億萬頃的漏洞。
天潑血雨，鬼神夜哭，無窮無盡的域外虛空中，被天穹阻隔在外的的寂滅之氣，仿佛海水倒灌入海眼，洶湧地向著天元界逆灌而來，沾染到的一切，都在這寂滅之氣中枯萎、雕零，剎那化為虛無。
而青年俯下身來，對一切即將到來的湮滅都不在意，只是踏上那斷折的、龐大的魔化建木樹根，跪在那還沒有被漆黑魔氣徹底滲透的樹幹中央，認真而專註地挖取什麽。
冰冷修長的手指，帶著練劍磨出來的硬繭，輕輕撫過她的眉心、眼角、臉龐。
介於真實與虛幻之間的一抹晶瑩綠色，在他指尖閃爍片刻，落在她因對一切近在咫尺的災難都再一無所知而舒緩的眉間，而後，如漂泊的種子尋到了紮根的沃土，堅定地沈了下去，緩緩抽出第一枝萌芽。
溫雪意沒有涉水而上的力量，伴隨著光陰逆流，那些生滅、功過、取舍，都在時間的長河中失去了痕跡。
她淺淺眨了眨眼。
淚珠在這剎那間滾滾而落。
——直到這一刻，她才得以見證，在一切的結束與開始之間，鐘斯年如何在斬斷被魔化的建木，寧可將滅世的罪孽一肩承擔，決然斷絕了魔界入侵的通道。
作為天地靈根的天柱建木，擁有著一元覆始、破而重立的力量。
他本可以將這份萬象更新的種子歸於己身，誕養出新的建木，救世的功德足以沖抵一切的罪孽。
然而……
溫雪意凝望著青年修長的手掌。
那時指尖撫過她眉眼，冰冷與溫熱共存，矛盾又和諧，是終她漫長寡淡的一生，鐫刻在心頭的那個人。
一半是蘊養建木的滔天功德回饋，一半是毀滅天元的無邊災厄雷劫，在這一刻，兩道都足以顛覆整個天元界的沛然天意，同時在這片天地間降臨。
那從她丹田紫府之中托生而出的樹木，已然長成高及青冥的龐然巨物，青翠的樹冠，向著電蛇狂走的劫雲漩渦中央堅定探入。
那高高天空之上，瘋狂旋轉的劫雷，亦是愈發滿溢，已然有控制不住的小股雷霆一道道落下。
溫雪意卻伸出手，再無遲疑，素手搭上面前青年熟悉的掌心，緊緊相握。
無情劍道，有情眾生——
虛空之中似傳來一聲琉璃脆響，一重無形無質的壁障豁然而開。
天地之間的靈氣、劫氣，猶如沸騰之水滾滾翻湧，又如天幕被豁開一個大口子，濃稠幾近液體的寂滅之氣，從樹冠周圍撕裂的縫隙中洶湧而出，倒灌而下。
就連聞聲趕來的天劍門掌門劍元子，亦是面色劇變，在這靈氣浪潮沖刷之中，以本命仙劍插入虛空，勉強維持住身形，厲聲喝道：“都後退——”
這樣可怖的天地之氣，不要說以他元嬰九重巔峰的修為，即使是化神大修士，恐怕也只有身死道消一個下場！
長天北望，風雲如渦，在天之角旋轉不休，似要將一切都吞噬殆盡，又似激蕩起無數的聚合、恩仇、機緣與劫難。
地脈深處，隱隱傳來黃鐘大呂般的震蕩之聲。
唯有高峰之巔，兩道並肩而立的修長身影，毫不退縮巍然矗立，周身的氣勢，肉/眼可見地節節向上攀升。
電蛇逶迤，在雲層之中游走不休，雷電光中，蘊藏著毀天滅地、湮滅萬物的可怖氣息。
“天地大劫啊……”
這一刻，整個天元界中，不知有多少人在絕望之中，翹首望天，喃喃低語。
而無數神念共矚的中央，鐘斯年低下頭來，五指微微用力，握緊了掌心那只纖細柔荑。
溫雪意心有所感，擡眸，對上男子緘默而溫柔的視線，相視之間，——
這一生得以相知相許，相離相憶，已慰平生。
是救世之功也好，是滅世之孽也罷。
是太上忘情，是陷於極情。
是長生路險，多情者最無情，但情之所鐘、死生同壽、禍福相擔者。
有你共我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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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八十三章、
孫無跡目眥俱裂，冷哼一聲，口中黃芒噴吐，周身之中，猛然爆發出一股強橫無匹的氣勢，裹挾著元嬰後期大修士的氣息，猶如洪荒兇獸，剝去了最後一絲掩飾。
海潮一般洶湧的靈力，透體而出，朝著周圍席卷而開。
在這一瞬，仿佛周遭的虛空都為之一凝。
無色無味無形的空氣，似乎也粘滯下來，泛起肉/眼可辨的重疊漣漪。
在這股土黃色強大靈力漣漪的翻湧之中，仿佛那從天地之間垂落而下的劍芒，也為之微微一黯。
孫無跡張口，伴隨著一聲驟喝，一縷精血從舌尖激射而出，他體表靈力漣漪再度一個湧動，一層層水波般的淡色靈芒之中，他陡然振起手臂，與那劍兵握住了同一柄長劍。
他臉上露出一絲猙獰之色，劍光揮灑，猶如流雲，美麗之下，有種說不出的森寒殺機，向著溫雪意再度斬刺而來。
溫雪意毫不怠慢，指尖法訣閃動，寶珠與飛劍，靈光齊齊閃爍，飛掠而起，迎向這來勢洶洶的一擊。
兩道靈力乍一相觸，她面色便是陡然一變。
“嗶剝。”
在孫無跡面露得意的笑容之中，他掌中的劍芒，陡然如雲幕般擴張而開，又化作無數星星點點的銳芒，絢爛而冰冷。
這劍芒組成的雲幕陡一現世，在場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升起升起極為恐懼的情緒，那是化神之威對低階修士帶來的法則壓制。
無邊的鋒銳之氣，仿佛能切割這世間一切最為堅固的物質，就連光點旁邊的虛空，都被這種鋒銳的法則割裂，生出一道道漆黑的線條，若隱若現。
劇烈碰撞之中，溫雪意身前護罩頓時閃爍不止，旋生旋滅，寶珠亦是寶光大減，如風中殘燭，似在瞬息之間，便要徹底熄滅。
生死一霎之際，她心情反而沈靜下來，無數年光剪影，紛紛揚揚在她眼前滑過。
是碧落宗為了改進新的煉丹術而不辭辛苦的日夜。
是北陸冰原蠻族勇士無止境的征戰，是荒蕪的神殿裏永恒孤寂的身影。
是冥雷仙府，是天音秘境，是此生不孤，與無數志同道合之友並肩戰鬥過的印痕。
是上清山上千百個溫柔而平靜的日子，烏飛兔走，花開花謝，當時只道尋常。
溫雪意深深閉目。
眼角一滴晶瑩乍現。
是更早、更早的從前，越過一切都已結束、一切都未開始的罅隙，抵達終焉之前，娑羅雙樹的葉子紅了又落，塵世的秋如約而來。
是鐘斯年戰死的消息傳回上清山的時候。
而她正如往常一般主持一場法會。
仙風吹降，玉爐香裊，修真界唯二渡劫期的老祖開壇講法，萬千仙門子弟俯首聆音。
一轉眼九霄震霆，劫雲飛度，高高玉座上的身影已被滾滾天雷湮沒。
溫雪意在恍神之間記起，她的這場雷劫已經壓了很多很多年。
無窮無盡的烏雲，從不知名的虛空匯聚而來。
狂雷在雲層間奔走，深紫色的電漿猶如游蛇嘶鳴不休。
在這一刻，整個天元界的大陸都在震動，早已陸沈的南域天爭海，深墨色的海浪呼嘯著翻湧而上，卷起高達數萬丈的狂潮，舔舐著上空的雷雲，整片天穹都仿佛要在下一刻被撕裂。
蒼茫無垠遠的天際之外，虛空發出崩裂的連綿巨響，仿佛從世間消隱已久的龐大陸地，正被隱匿的空間一點點吐出。
這一刻，仿佛光陰再一次倒流，溫雪意有些恍惚。
旋即，一股沛然不可當，恢弘而溫和的能量，源源不斷地在東陸以西的方向，沖開劇烈波動的虛空，向著她丹田紫府之內，洶湧湧入。
那力量帶著些許熟悉，仿佛上一世曾長長久久地停留、蘊養在她的身體裏，此刻毫不陌生，似是倦鳥歸巢。
而在她丹田紫府之中，那青翠而幼嫩的小樹苗，猶如春日逢甘霖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枝、茁壯，隱於真實與虛幻的界限之間，不過數個呼吸的工夫，已然長到了她可以平視的高度。
而無論是靈力湧入的速度，還是小樹拔高的速度，都沒有絲毫變緩的跡象。
那些靈力，不止在灌註著她丹田中的建木樹苗，也在滋養著她的五臟六腑，四肢百骸。
元嬰初期、元嬰中期、元嬰後期、元嬰圓滿……
在她的氣息突破元嬰圓滿的桎梏的同時，天穹之上的劫雲飛快地旋轉翻湧，電漿下瀉，金蛇狂舞，似乎就要劈下，但又在某種不知名的原因下，遲遲沒有劈落下來。
溫雪意仰頭望天，片刻後，抿了抿唇，輕輕垂眸。
原本已將她周身包圍的、來自孫無跡手中持有的化神級劍芒，其中一大部分已然在天地翻覆的浩然威勢、靈力狂潮的沖擊之下黯淡碎落，小部分被孫無跡不知何時悄悄收起。
而罪魁禍首的孫無跡本人，此刻正帶著那具傀儡劍兵，躡手躡腳地遠去。
溫雪意擡手，輕飄飄不帶一絲煙火氣的一指按出。
一縷難以言喻的、極為玄妙而恐怖的氣息，翩然降臨在傀儡劍兵的劍刃之上。
一聲猶如冬夜裏，火苗舔/舐過爐柴的低脆聲響，卻是猶如黃鐘大呂，響在每個人的耳邊。
隨後，在淡綠色飛劍與劍兵劍刃接觸的細微之處，一股撕裂一切的颶風憑空生出，將劍兵，飛劍……周遭一切都卷入其中，撕成億萬齏粉。
風暴之中，一道三寸高的淡淡靈氣光團，無聲無息間沖天而去。
“允許你走了麽？”
溫雪意唇角微微彎起，聲音柔和如舊。
天地之間，那一點凈白劍芒之上，一股如有實質的冰冷殺機，驟然間流淌而出。
無數的冰白劍芒，在虛空之中交織縱橫。
那飛掠之中的三寸光團，驟然一個急停，甚至因為停下來的速度太快，而發出長長的摩擦之聲。
表面的光焰微微一靜，露出內裏一尊小小的元嬰，大頭小身，一張與孫無跡一模一樣的面龐上，露出顯而易見的驚駭之色。
“溫……”
元嬰之軀並沒有唾液，他依舊下意識地做出了一個幹咽的動作，沒有肉/體道軀的桎梏，元嬰與天地靈機的感應更加敏銳和直接，自然是能夠清楚地感應到，一股恐怖而浩瀚的氣機，不知何時，已經無聲無息地鎖定了他——
那人，可是成名多年的化神尊者！
他留下的這一縷化神之力，放眼如今的整個東陸，只怕都沒有敵手，他也正是仰仗著有這一縷神力護體，才敢在這東陸第一戰力的天劍門中，安然行/事這麽多年。
天元界萬年無人飛升！
數千年，不見化神！
這是天元界修士，無人不知、無人不曉的鐵律！
而他何德何能，卻能踢到這樣一塊鐵板，在他的面前，發生如此聞所未聞、猶如上古真人立地升仙的傳說般恐怖的事情！
“不、你不可能是溫雪意，他一個小小年輕修士，怎會……”
“魔頭，你是魔頭！”
“不、不……這是鐘情、這是鐘情的‘太上忘情’劍意！”
盡管孫無跡心中頗有齷齪，但卻也是正統劍修出身，最是知道，一個劍修的劍意，是其神魂的印刻，在這世上，絕無可能有兩個不同的人，擁有一模一樣的劍意。
更加令他難以接受的是，鐘氏此子，被帶回天劍門中，也不過這幾年工夫，雖然成就了“劍心”，但其修為境界，分明仍舊是元嬰水平啊！
怎麽會、怎麽會！
他瞪大了眼。
柔軟的虛空忽然變得黏/膩起來，隨後，又從濕黏變得堅硬，猶如一面面無形無色的墻壁，向內毫不留情地擠壓下來。
孫無跡睜大了眼，喉間哽動著，想要張口嘶吼些什麽。
“等等，我是……我有話……”
“我不甘、我不甘心啊！……”
冰冷森白的劍芒，輕/盈地垂落下來，靈光閃爍之後，元嬰所立身的方寸虛空之中，唯有一縷淡淡乳黃煙霧，被風一吹，驟然消失無蹤。
溫雪意仰頭、擡眸。
清澈如水的一雙眼瞳，一只倒映著雷蛇翻滾的劫雲，一只倒映著一張冰冷如雕刻，而俊美如神祇的面龐。
一道略帶幾分縹緲之色的高大頎長身影，直到此刻，方才淡淡現出一抹身形。
半透明的面龐冷峻而深刻，他負手站在空中，目光在孫無跡徹底消散的地方一轉而過，轉過頭來，靜靜地看了溫雪意一眼。
風起高臺，颯颯之中，虛幻的身影漸漸凝實。冷峻沈默的男子垂眸，那雙冰冷浩瀚的眼瞳裏，第一次、再一次映出劍鋒之外的存在——
“師妹。”
他伸出手來。
白衣蕭蕭的少女花瓣般的唇角翹起，清澈明媚的眼眸微彎，是一抹純粹歡喜的笑容。
她的面色不知在何時失去了血色，比身上的白衣還要蒼白。
然而眼瞳卻明亮如舊，倒映著年輕男子提劍而立的身影，他掌中吞吐一抹雪亮劍光，斬裂天地，撕破光陰長河，湮滅可見和不可見的一切，唯有這一道在她眼中的倒影，如此深刻，歷經百世千秋，輪回萬載，不曾片刻磨滅。
“斯年……”
那年輕男子的倒影，在她的眼中，倒提長鋒，腳踏萬丈星河、萬頃劫雲，身後是無邊風雲離合湧動，身前是高不可視、枝杈頂端隱於青冥之外，被濃郁如實質的漆黑魔氣纏繞著的龐然大物。
溫雪意看到他眼中的自己，容色蒼白如紙，雙眸閉合，安詳地沈眠在娑羅雙樹胭脂紅色的落葉之中。
青年長久、長久地註視著她，她在那雙素來沒有情緒的漆黑眼眸裏，輕易辨認出難以言喻的苦痛。
青年擡起手。
沛不可禦的劍光，裹挾著毀滅一切的力量，向著面前已然被魔化的建木悍然斬下。
轟隆隆！
自上古以來，便支撐著天元界的巨大建木，在這一劍之下，從中訇然斷折，插於天外的樹冠向下傾覆，將整個天元界的天穹，刮下了億萬頃的漏洞。
天潑血雨，鬼神夜哭，無窮無盡的域外虛空中，被天穹阻隔在外的的寂滅之氣，仿佛海水倒灌入海眼，洶湧地向著天元界逆灌而來，沾染到的一切，都在這寂滅之氣中枯萎、雕零，剎那化為虛無。
而青年俯下身來，對一切即將到來的湮滅都不在意，只是踏上那斷折的、龐大的魔化建木樹根，跪在那還沒有被漆黑魔氣徹底滲透的樹幹中央，認真而專註地挖取什麽。
冰冷修長的手指，帶著練劍磨出來的硬繭，輕輕撫過她的眉心、眼角、臉龐。
介於真實與虛幻之間的一抹晶瑩綠色，在他指尖閃爍片刻，落在她因對一切近在咫尺的災難都再一無所知而舒緩的眉間，而後，如漂泊的種子尋到了紮根的沃土，堅定地沈了下去，緩緩抽出第一枝萌芽。
溫雪意沒有涉水而上的力量，伴隨著光陰逆流，那些生滅、功過、取舍，都在時間的長河中失去了痕跡。
她淺淺眨了眨眼。
淚珠在這剎那間滾滾而落。
——直到這一刻，她才得以見證，在一切的結束與開始之間，鐘斯年如何在斬斷被魔化的建木，寧可將滅世的罪孽一肩承擔，決然斷絕了魔界入侵的通道。
作為天地靈根的天柱建木，擁有著一元覆始、破而重立的力量。
他本可以將這份萬象更新的種子歸於己身，誕養出新的建木，救世的功德足以沖抵一切的罪孽。
然而……
溫雪意凝望著青年修長的手掌。
那時指尖撫過她眉眼，冰冷與溫熱共存，矛盾又和諧，是終她漫長寡淡的一生，鐫刻在心頭的那個人。
一半是蘊養建木的滔天功德回饋，一半是毀滅天元的無邊災厄雷劫，在這一刻，兩道都足以顛覆整個天元界的沛然天意，同時在這片天地間降臨。
那從她丹田紫府之中托生而出的樹木，已然長成高及青冥的龐然巨物，青翠的樹冠，向著電蛇狂走的劫雲漩渦中央堅定探入。
那高高天空之上，瘋狂旋轉的劫雷，亦是愈發滿溢，已然有控制不住的小股雷霆一道道落下。
溫雪意卻伸出手，再無遲疑，素手搭上面前青年熟悉的掌心，緊緊相握。
無情劍道，有情眾生——
虛空之中似傳來一聲琉璃脆響，一重無形無質的壁障豁然而開。
天地之間的靈氣、劫氣，猶如沸騰之水滾滾翻湧，又如天幕被豁開一個大口子，濃稠幾近液體的寂滅之氣，從樹冠周圍撕裂的縫隙中洶湧而出，倒灌而下。
就連聞聲趕來的天劍門掌門劍元子，亦是面色劇變，在這靈氣浪潮沖刷之中，以本命仙劍插入虛空，勉強維持住身形，厲聲喝道：“都後退——”
這樣可怖的天地之氣，不要說以他元嬰九重巔峰的修為，即使是化神大修士，恐怕也只有身死道消一個下場！
長天北望，風雲如渦，在天之角旋轉不休，似要將一切都吞噬殆盡，又似激蕩起無數的聚合、恩仇、機緣與劫難。
地脈深處，隱隱傳來黃鐘大呂般的震蕩之聲。
唯有高峰之巔，兩道並肩而立的修長身影，毫不退縮巍然矗立，周身的氣勢，肉/眼可見地節節向上攀升。
電蛇逶迤，在雲層之中游走不休，雷電光中，蘊藏著毀天滅地、湮滅萬物的可怖氣息。
“天地大劫啊……”
這一刻，整個天元界中，不知有多少人在絕望之中，翹首望天，喃喃低語。
而無數神念共矚的中央，鐘斯年低下頭來，五指微微用力，握緊了掌心那只纖細柔荑。
溫雪意心有所感，擡眸，對上男子緘默而溫柔的視線，相視之間，——
這一生得以相知相許，相離相憶，已慰平生。
是救世之功也好，是滅世之孽也罷。
是太上忘情，是陷於極情。
是長生路險，多情者最無情，但情之所鐘、死生同壽、禍福相擔者。
有你共我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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